盐渍岁光

五月末的风已经有了暖热的触角。当那封通知邮件像一片提前抵达的秋叶,静静躺在邮箱最上方时,我正嚼着食堂早上打包的最后一口馒头。手指划过屏幕上“实习终止”那行冷静的宋体字,打印机似乎还残留着上一份文件的余温,而我的时间,却骤然被压缩成三日倒数的沙漏。一股莫名的虚空感攫住了我,仿佛脚下坚实的地面正悄然流散。

宿舍里最后那晚的空气,沉甸甸地浸透了离别的盐分。窗外的虫鸣比往常更喧嚣,像是在提前举行一场送别的合唱。我们四个——共同挤在这小小空间里,分享过无数深夜泡面、防晒霜气味和晒伤后抱怨的“战友”——翻箱倒柜,找出不知何时塞在角落的半打啤酒。易拉罐拉环“嗤啦”的脆响,划破了刻意维持的轻松。

“看这个!”对床的兄弟举着手机,屏幕上是张我初到时抓拍的照片:烈日下,我背着巨大的登山包,茫然地站在园区迷宫般的岔路口,额头的汗珠清晰可见,眼神里写满了初生牛犊般的无措和倔强。大家哄笑起来,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撞、回荡。我也跟着笑,笑得前仰后合,笑得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,滚烫地砸在手背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那些一起在飘窗上就着辣条吐槽带队艰辛的深夜,那些为哪家面线糊更地道争得面红耳赤的清晨,那些被烈日晒脱皮、被暴雨淋透、又被孩子们的笑声瞬间治愈的无数个瞬间,此刻都化作了尖锐而汹涌的潮水,冲垮了理智的堤坝。我哽咽着,说不出成句的话,只能仰头狠狠灌下冰凉的啤酒,那苦涩的麦芽液体混着咸涩的泪,一路灼烧至胃底,试图浇灭心头那团名为“不舍”的火焰。笑声渐渐低下去,变成低低的絮语,最后是长久的沉默。我们只是碰杯,再碰杯,让金属罐冰冷的碰撞声代替所有未能言说的珍重。那晚我醉得厉害,抱着空罐子絮絮叨叨,仿佛要把积攒了一年的声音都倾倒出来。酒精像温柔的潮水,暂时托住了下沉的心,却也在意识模糊的边缘,让那份剥离的痛楚更加清晰——我知道,锚,正在被缓缓提起。

最后的值守日,阳光慷慨地泼洒在营地每一个角落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明媚。一切都如常运转,却又处处透着不同。晾晒场上,那些明黄色的渔夫服还在尽职地滴着水,水珠砸在水泥地上,碎成更小的光点,发出“嗒、嗒”的轻响,像无数个微小而固执的秒针,计算着我所剩无几的时光。走进仓库,那熟悉的混合气味——塑胶、尘土、淡淡的草药残留和阳光晒过织物的味道——猛烈地冲击着鼻腔。交接清单在指尖沙沙作响,每一个冰冷的物资名称下,都仿佛蛰伏着滚烫的记忆:手指抚过急救包磨损的系带,眼前闪过暴雨滂沱的傍晚,车轮失控的瞬间,泥水溅上脸颊的冰凉,和脚踝伤口那抹洇开的、刺目的红;打开标本箱的夹层,指尖仿佛又沾上了艺术馆里孩子们涂抹面具时飘落的金粉,在阳光下簌簌闪着光;核对讲解器时,耳边似乎又响起自己面对不同年龄孩子时,切换自如的、或夸张或沉稳的语调……它们不再是简单的物品,而是我生命年轮上刻下的印记。

终于,手指触碰到了胸前那块小小的、陪伴了我278个日夜的硬塑料片——我的工牌。它的边缘早已磨损得圆润,照片上的笑容也褪去了最初的青涩。指尖捏住那冰凉的挂绳,轻轻一扯,一种奇异的灼痛感瞬间从指腹蔓延开来,直抵心尖。这方小小的牌子,曾别在我被暴雨彻底淋透、沾满泥泞的前襟,曾随着我在罗马炮架水球激战的欢腾中剧烈晃动,曾在科技馆巨大的滑梯旁被孩子们好奇地触碰,也曾在无数个清晨和黄昏,安静地贴在我的心跳之上。此刻,它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,像一个老水手的勋章,安静地躺在我汗湿的掌心。我走到营地入口,那个初来乍到时让我晕头转向的起点。举起手机,镜头对准掌心这枚小小的“勋章”,背景是那片我奔跑过无数次的、浓荫匝地的香樟林。阳光穿透叶隙,在工牌磨损的塑料面上跳跃、折射,光影交错间,仿佛将近三百个日夜的奔跑、汗水、呼喊、笑声,都凝固在这一方小小的取景框里。快门按下的瞬间,心中没有预想的释然,只有一种沉甸甸的、被掏空又被填满的复杂滋味。这方土地,这群人,这些事,早已不再是履历表上的几行字,而是融进了血液,刻进了骨头。

食堂的告别,朴素得如同每一个寻常的傍晚。蒸汽氤氲的窗口,熟悉的身影忙碌着。轮到我了,我努力扬起一个笑容,声音却有些发紧:“阿姨,最后一餐啦!”她抬起头,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,没多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。手中的大勺伸进翻滚着浓白骨汤的锅里,稳稳捞起雪白的粉条,手腕轻巧地一抖,粉条落入碗中。接着,那勺子又探下去,不是一勺,而是连捞了两三下,肉片、鱼丸、还有几片翠绿的青菜,小山一样堆在了粉条之上,几乎要溢出碗沿。“最后一餐,要吃得扎实,有力气走远路!”她的话语带着浓浓的乡音,朴实无华,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心上。我慌忙低下头,滚烫的汤面蒸腾起浓白的雾气,模糊了眼前的视线,也巧妙地,藏住了我瞬间决堤的潮湿。我用力点头,喉咙发紧,一个字也说不出,只能大口吞咽着那碗滋味异常丰厚的汤粉,让那滚烫鲜香的暖流包裹住哽住的喉咙和酸涩的鼻腔。那句哽在喉头的“谢谢”,那句“我会想你们的”,最终都融化在铁勺刮过碗底那熟悉而铿锵的声响里。这声响,曾是我无数个疲惫午后的慰藉,如今成了最盛大的、无声的加冕礼。

合影是在食堂门口拍的。没有刻意的布景,我们就挤在熟悉的打菜窗口前。身后是午餐后空荡荡的餐椅矩阵,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快门按下的前一秒,左侧的阿姨,那双常年与锅碗瓢盆打交道、沾着些许面粉和油渍的手,自然而温暖地搭上了我的肩头。右侧年轻的帮厨姑娘,一缕调皮的刘海粘着一小片翠绿的香菜叶,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。闪光灯骤然亮起,又瞬间熄灭。这短短的百分之一秒,胶片贪婪地收纳了太多东西:汤锅里最后一缕不甘寂寞向上飘散的蒸汽,工牌绳在我脖颈上勒出的那道浅浅的、即将消失的红痕,阿姨围裙上经年累月浸润出的、带着生活釉光的油渍,还有我眼中极力隐藏却终究无法彻底抹去的水光。它收纳的,是这片土地赠予我的、沉甸甸的人间盐粒——那些在烈日下蒸腾的咸涩汗水,在暗夜中无声滚落的酸楚泪滴,在委屈时强咽下的苦涩,以及在疲惫尽头,一碗热汤带来的、直抵灵魂的鲜甜回甘。它们终将沉淀,结晶,成为我灵魂行囊里,供一生咀嚼回味的滋味。

拖着行李箱走出那扇沉重的闸口时,初夏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。背包侧袋里,有什么东西滑落出来,掉在地上发出轻响。弯腰拾起,是一颗用皱巴巴糖纸仔细包裹的陈皮糖。剥开糖纸,里面没有糖,却藏着一张折叠的小纸条。展开,上面是一个手写的新电话号码,字迹有些歪扭,旁边还有一行小字:“新来的福建师傅,会做很好吃的土笋冻。” 纸条背面,是另一个更熟悉、也更笨拙的铅笔字迹:“想这口了,就打来。”

背包带勒在肩上,有些沉。我抬起头,望向身后这片浸润了我一年青春血汗的土地。香樟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晃,沙沙作响,像一声悠长的叹息,又像一句温柔的祝福。我知道,无论未来行至何方,我的骨血里,已永远带着这片土地的咸味。这咸味,是盐,是汗,是泪,是海风,是生活最本真的滋味,也是我出发时,最沉甸也最珍贵的行囊。

这是在我的实习周记的最后一篇关于离别上进行二次修改的。我在撰写这一大段文字的时候就跟当时离别一样,眼泪就在眼眶当中止不住的打转,甚至发布本文的时间也是预定在曾经我上班的时间。
「我真的爱惨了这片土地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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